第182章 32_灯下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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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2章 32

  周珩被程崎安抚下来之后,又恢复到刚才那种平静的状态了。

  许景昕安排了一间客房给程崎,但程崎看了眼时间,按了按太阳穴说:“我不能留在这里,我还有事,要先走一步。”

  许景昕没有异议,他关上书房的门就回了自己房间。

  周珩将程崎送到门口,程崎嘱咐她,不要到处乱跑,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。

  周珩一言不发,只是看着他。

  直到程崎一脚都踏出门口了,周珩才问:“你还觉得愧疚吗?”

  程崎顿住了,转过身来,脸色藏在阴影中,昏暗不明。

  而他的眼睛也仿佛没了光彩,漆黑,落寞。

  周珩又补了一句:“对她。”

  程崎似乎咬了咬牙根,低下头。

  周珩读到了答案,应该是的,所以他无法面对。

  他们都知道那次绑架案发生了什么,自然也知道是他和梁峰一步步将周琅推向死亡。

  一阵沉默之后,周珩又问:“那对我呢?”

  也是他们,一步步将“周珩”变成今天的模样。

  这一次,程崎沉沉的吸了口气,他的呼吸声很重,但总算开了口:“我会尽量弥补。”

  “你弥补了,心里就会好受吗?”周珩又问。

  程崎回答不上来。

  月色从门内探进来,一部分落在面对门口的周珩脸上,将她脸上所有表情都照的清晰,也包括眼底流露出来的那一丝恶意。

  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态,大概既痛快又解气,又觉得悲哀吧。

  周珩笑了一下,这样说道:“她死掉了,这是你一辈子的遗憾。你为了弥补,你就把我‘变成’周琅,让周琅用这种方式‘活’下来。周琅恨我,你迁怒于我,你就在精神上折磨我,也算是变相的替她完成了这件事。你看到我被折磨的要疯了,你又后悔了,想收手,可你阻止不了梁峰。其实你完全可以离开,不用管我死活的。”

  “我不去,也会有别人。”程崎垂下眼睛,遮住了里面的悔恨,“由我来做,起码还能控制住局面。”

  周珩笑出了声,听上去有些哀伤:“你这个人呐,后悔了才会积极去做点什么,才知道反省、挽救。你需要从梁峰那里获取力量,你对周琅有求必应,你当初完全可以阻止她,带她走,虽然你们根本走不掉,但总好过送掉她的命啊。是梁峰的控制将她引向那条路,也是你的有求必应和纵容,害死了她。”

  周珩语气极轻的说完这番放在她心里很多年的话,到最后又问出那个问题:“这十一年,你后悔么?”

  不说爱与不爱,将一个本就偏激,心怀仇恨的女生,引向绝路。

  你后悔吗?

  程崎立在门前许久许久,仿佛成了一座雕像。

  久到周珩又看了他一眼,将门关上,他仍站在那里。

  他在想什么,没有人知道,或许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。

  周珩关上门后,就靠着门板,低着头。

  隔着一道门,她的心里也很乱。

  一场悲剧,一条人命,已经无法用对错来衡量,更无法放在天平上计算。

  无论那次绑架案的结果如何,最终都只有一个周家的女儿可以走出那间仓库。

  周珩从没问过程崎,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当初从那间仓库里走出来的是周琅,那么如今会是什么样,你们能否心安理得的走到一起,享受建立在另一个周家女儿尸骨之上的胜利成果?

  这样的问题,程崎大概也自问过无数次了。

  在这件事情上,周珩是恨他的。

  那是她记忆中承受过的最大的痛苦。

  但她也知道,程崎对她也有恨,因为周琅死在那次策划中。

  当然,他更恨自己。

  在欧洲时她就曾说过:“那是她作茧自缚,她活该!难道非要我死在里面才行吗!”

  程崎当时很愤怒,眼睛都红了。

  她以为他会打她。

  可后来,他只是转身走了。

  那时候周珩心里就在想,这或许就是最大的惩罚,无论多么的愧疚,做多少事,都挽回不了。

  人心是复杂的,爱与恨不是单一的面,它们总会夹杂着许多其他的情绪。

  或许,说爱会有歧义,因为每个人的定义不同,大概只有愧疚这种情绪,是更容易达成共识的吧。

  愧,心里有了鬼。

  疚,生病了,需要治疗。

  可怎么治呢,心里的鬼怎么驱除呢,无解。

  ……

  在许景昕听到房门被敲响时,他刚在浴室做了简单的身体清洁。

  开门一看,是脸色不佳的周珩,她明显已经有些疲倦了,可她还不打算睡,一副要找人倾吐的模样。

  许景昕无声地谈了口气,让开门,问:“要聊天?”

  周珩走进来,非常自觉的走到床前,盘腿坐上去,抱着抱枕不撒手,好像对他没有防备,又好像十分戒备一样。

  许景昕关上门,走回来靠坐在床头,目光平定地看着她。

  一阵大眼瞪小眼之后,周珩忍不住问:“为什么你不问我们在欧洲的事?”

  许景昕有点诧异,随即回道:“因为对她来说,那只是达到结果的过程,眼下不是最重要的事,之后可以慢慢补充。而且明天等她看到视频,这些内容已经足够她消化了。”

  周珩“哼”了一声:“你倒是会做减法,还挺为她着想的。”

  许景昕有点好笑:“那你是希望她一口气看到全部么?她知道了,会受什么样的刺激,会再次产生多少痛苦,到头来承受的还是你。而且……”

  说到这,他又停下来,似乎不打算点破了。

  可周珩却不死心,好似非要他指出来似的:“而且什么,不要只说一半。”

  “而且。”许景昕看过来,低声说:“要让她知道全部,你写下来或者录短视频在手机里,不是更快捷么?这件事的主动权一直掌握在你手里。”

  是啊,一直都握在她手里。

  可她却没有行使过。

  是因为她疼怕了,只想躲起来,还是因为怕二度伤害,不愿再去想起那些,或是其他原因?

  周珩扁着嘴,也不知道是跟自己赌气还是什么,隔了一会儿她说:“要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欧洲的故事呢?”

  许景昕又一次叹气:“说了你会开心么,如果会的话,你说吧。”

  也不知这句话戳中了周珩哪个点,她不多会儿眼眶就红了,然后摇了摇头:“不开心,我不会开心,我的‘出现’就意味着痛苦,不会开心了。”

  许景昕张了张嘴,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找回语言:“那么和许景烨在一起,是开心的么?”

  周珩抹了把眼睛,先是点头,然后又摇头:“我在欧洲那几年,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,他在利益和我之间,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。”

  许景昕有些词穷了,安慰人不是他擅长的事,他只好转移话题:“还是说说在欧洲的故事吧。”

  周珩瞪了他一眼,半晌才说:“说什么,说那个混蛋程崎吗?”

  许景昕:“……”

  这不是你要聊的吗?

  许景昕开始觉得头疼了。

  周珩又瞪了他一眼,把脸转向一边:“是不是觉得我很无理取闹,那个周珩比较理智,比较好沟通。”

  显然,她对自己的认知还是清晰的。

  不过许景昕也知道,此时不能点头,她要听的是反话。

  他斟酌了一下,这样说道:“大概就是因为太过理智,忍耐了太久,才会渴望找一个出口发泄,渴望能肆意发泄情绪。”

  所以才有了你。

  周珩没接话,但她似乎渐渐平静下来了,她将下巴放在抱枕上,将自己缩成了一团,一动不动的看着某个角落,半垂着眼睛,睫毛落下,遮住了那个阴暗的世界。

  她看上去有些孤独,却不需要他人的安慰,也没有人安慰得了。

  许景昕清了清嗓子,观察了她一会儿,正准备说点什么,周珩却先一步开口了:“那时候,他跟‘她’讲了很多周琅的故事。”

  许景昕一顿,这才意识到这个“他”指的是程崎,而另一个“她”则是白天的周珩。

  当然,程崎讲的“周琅”的故事,被“她”误以为是自己。

  周珩没有看许景昕,仿佛就是在自言自语:“他拿来许多照片给‘她’看,有在小白楼的,也有在那个村子附近的,还有一些是在孤儿院外那个仓库的。‘她’当时还以为,那是程崎在帮她找寻那些丢失的模糊的记忆,却不知那是在给她洗脑。”

  “他还讲了很多他们相识之初的事,从在小白楼,到回到周家,到后来周琅和周珩开始玩角色互换的游戏,他讲的很详细。”

  许景昕没有打断她,却十分清楚这样的情景勾勒会对一个记忆混乱的人造成怎样的影响。

  那时候的周珩,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周琅,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。

  或许周家也试图纠正过,但最终失败了,就只好换了一种方式,顺着她的认知来培养。

  问题是,当这种自我认知咬死之后,还会相继产生许多问题。

  既然“我”是周琅,那么关于周琅的故事是什么呢,为什么“我”只记得一小部分,为什么那么模糊,为什么它们串联不起来,为什么它们没有具象的画面?

  这个时候,一旦有人将虚假的记忆灌输给她,她就会毫不犹豫,毫不质疑的接受,因为实在没有反驳的理由。

  而类似的事情,在许景昕还是禁毒警时,也曾听一个同事讲过,有人将虚假记忆利用到罪案中。

  麻烦的是,在司法程序上,这又是很难区分开的,即便利用脑部扫描等科学手段来进行测试,也无法甄别哪些是真实的记忆,哪些是虚假的记忆,因为连本人都不知道,神经模式也只能根据本人的认知来做出反应。

  另外还有一些案件,有些关键性证人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,被人有意的误导,明明没有看到凶手的真容,明明也没有听到当时的对话,却在做笔录的时候,非常清晰的描述出来过程,并且对自己的记忆坚信不疑。

  可事实上,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,让见过嫌疑人的证人,来描述凶手的画像,是非常少见,也极少会用到的手段。

  因为人的记忆大部分时候都是模糊的,对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,即便是我们很熟悉的朋友,当我们想起这个人时,脑中也很难产生清晰的图画,更何况是去描述一个陌生凶手的五官。

  其实听到这里,许景昕已经发现了漏洞。

  随即就听周珩问:“你说‘她’是不是很傻,程崎说什么她就信什么。”

  可刚问出来,她自己就自嘲的笑了。

  对周琅来说,程崎当然是值得信任的,而且那还是处于“流放”中的周琅。

  许景昕这样说道:“这段时间我看了一些研究资料,还有一些心理学家做的实验。其中有一项研究是针对儿童群体,结果发现有四成的人编造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段记忆。”

  周珩疑惑的看过来:“这么多?”

  许景昕说:“详细的实验经过我并没有看到,我也只是转述。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非常坚信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,也有一些人可以完整地讲出故事的全部。还有七成的人,认为自己年轻时候犯过罪,曾用武器攻击过他人,还能描述出警察的长相。”

  “这怎么可能?”周珩困惑道。

  “可事实上,就是如此。”许景昕接道:“我过去处理的案件也有类似的情况,后来经过我们的调查,通过确凿的证据和其他当事人的口述作证,在那个嫌疑人的认罪中,有几段是来自他的虚假记忆。”

  周珩似乎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:“那是谁灌输给他的?”

  “没有这个人,起码我们没有找到这个人。”许景昕说:“或许那是来自他看过的电影,或是一本书,自己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个场景,或者是将情节代入到自己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人身上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这样的反复模拟越来越多,渐渐的就当做自己的真实记忆了。”

  周珩不说话了,正试图去设想那样的情景。

  许景昕继续道:“比较科学的调查是,当我们想起过去,我们会有大段的空白和‘遗忘’,这反而是贴近真实的。或者你回想一下,过去十年里,你清楚地记住的事有几件,这几件相对于三千多个日子来说,比例是多少?也许只有百分之一。那么剩下的呢?”

  “我的经验是,当我们面对一个证人或者是嫌疑人,我们会非常希望他能尽可能将事情描述清楚、完整,但同时我们也会怀疑,它过于完整,有很大的可能是编的。”

  周珩又看了过来,似乎听得十分专注,连表情都放松了。

  许景昕对上她的眼睛,缓慢地露出笑容,随即说:“曾有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跟我说过,如果有一段证词,不仅充满了逻辑自洽的细节,还有丰沛的情感,且当事人对自己描述的深信不疑,这时候我们就要警惕了。后来在我处理过的案子里,那些非常有把握的证词,最终也证明了它们是漏洞最多的。有时候就是证人或嫌疑人将他们听过的东西,代入到自己的记忆里。大脑是很神奇的,它会根据吸收进来的故事,进行合理的编辑、剪辑,令它看上去更逼真,这就像是艺术加工,二度创作。”

  这话落地,过了好一会儿,周珩开口了:“我想你说的是对的。程崎不仅给‘她’看了很多照片,还带有感情的描述了那些故事。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经过二度创作的,但或多或少是他主观认为的版本。人是讲感情的动物,可能就是因为太真情实感了,她就信以为真了。”

  许景昕轻轻颔首:“真情实感和真相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,可我们往往会因为情绪上的感动、投入,而误将两件事画上等号。”

  周珩托着腮想了想,忽然笑道:“你知道‘撒旦恐慌’吗?”

  许景昕扬了下眉,摇头。

  周珩说:“就是八十年代在欧美盛行的一个概念,也算是一种心理问题,当时美国人普遍认为,那些恐怖小说、动漫、电影就是撒旦教徒的黑魔法,孩子的不良行为都是跟这些东西学的,而作为家长的自己没有责任。其中比较讽刺的一个新闻就是,当时人们坚信有一对基督教徒夫妇,他们对一个三岁的幼儿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,利用儿童来完成宗教仪式,后来被判入狱。可是到了前几年,这对夫妇被无罪释放了。是不是很荒诞很可笑,但在二十几年前,美国人对这件事深信不疑。”

  许景昕也跟着笑了。

  这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。

  周珩一直看着他,直勾勾的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  直到她打了个哈欠,许景昕以为她要回去睡觉了。

  可周珩却只是抱着膝盖,歪着头,问道:“依你看,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呢?”

 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简单,也很容易回答,可他却不能轻易下结论。

  眼前这个“周珩”敏感、易怒、脆弱,还因为那些负面记忆而阴晴不定,她现在看上去是平静的,却不知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样,可能就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或一个用词而崩溃。

  一个精神病人的痛点,是不能碰的,但问题是哪些是痛点,哪些不是呢?

  尽管这样说有模糊重点、转移视线的嫌疑,但许景昕深思了片刻,还是这样问道:“你说的不同,是指人格还是性格?”

  周珩当然知道区别,却故意为难他:“哦,那你先解释一下好了。”

  许景昕再次意识到她的难缠,只好说:“虽然都是抽象的概念,但人格更像是一种内在的驱动力和自我意识,性格么就是外化的表现。或者这么说,人格是人,性格是衣服,我们会形容一件衣服是否大方得体,却不会说这件衣服很高尚。”

  周珩说:“我以前的医生告诉我,无论是人格还是性格,我们经历的故事都是对它们监理、打破和重组的过程,直到完善。有的人打破之后没有重组,就崩溃了。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崩溃的那种。”

  这话许景昕接不上来,似乎怎么回答都不妥当。

  周珩也没介意他的沉默,看着他好几次因为顾忌而接不上话,她也有一点成就感。

  接着她又问:“我很好奇,你喜欢的是那个自认为是周琅的‘她’么?如果是的话,那么四舍五入,你喜欢的就是周琅了。”

  这实在是有点胡搅蛮缠,还是偷换概念。

  但许景昕只是笑笑,淡淡指出重点:“我认识‘她’的时候,不知道她自认为是周琅,对十一年前的故事也一无所知。我所认识的,就是现在的‘她’。”

  周珩颇为自嘲地问:“那你觉得谁比较可怜?”

  许景昕说:“如果可能,我希望那件事不要发生。”

  “你真的很狡猾诶,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。”周珩眯起眼睛,随即又“咯咯”笑了,“不过你刚才也没有否认你喜欢‘她’。”

  许景昕一顿,回忆了一下:“你问过这个问题么?”

  “你是在装傻吗钟警官?”周珩反问。

  许景昕又一次叹气,也不知道今晚是第几次了。

 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,并指给周珩看。

  周珩翻了个白眼,打哈欠道:“知道了知道了,这就去睡觉!”

  周珩很快走出门口,还将门关上。

  许景昕摘掉义肢,平躺下来。

  然而他刚合上眼,门又被推开了一道缝。

  他睁开眼,正要问“怎么了”。

  就听周珩说:“无论如何,今天要谢谢你,景昕哥哥。晚安,好梦。”

  门板再次关上。

  这一次,屋里彻底安静了。

  而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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