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八十八章、魔障_揽阙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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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八十八章、魔障

  殿内阒(qu)然了许久,头顶才传来承珺煜沉肃的声音,“把你方才所奏再讲一遍。”

  “是。”时酒稳住心神,从容对答,与刚刚回禀的内容几乎半字不差。

  承珺煜打开甄琅呈送的密折,见时酒所述并无出入,便靠着凤椅,冷眼审视,“朕记得,当初你能进重明卫乃俪王极力举荐,如今你却在御前告发她杀害封疆大吏,不觉得是在恩将仇报吗?”

  “陛下!”面对此等诛心之言,时酒竭力分辨,“臣的确受过俪王主恩惠,但臣乃朝廷命官,食君之禄,自当忠君体国。常言道天子犯法与民同罪,臣不敢以私心藐视国法、枉顾君母。”话到此处,略顿了顿,口气变得唏嘘,“臣自亲眼见到狄帅遇难,已连续多日寝食难安,臣很清楚若告发俪王主,极有可能令她获罪,但臣谨记陛下当初的旨意,若不如实禀奏,实有负陛下重托。进宫前,臣其实就已想好,臣、臣要辞官。”

  “辞官?”

  “是,自古忠义不能两全,臣以忠心侍奉陛下,却陷俪王主于不义,再没脸当这重明卫千户,甘愿归隐山林,从此做个闲云野鹤、寻常布衣。”

  见她言辞恳切,承珺煜紧绷的面容缓和了几分,“俪王行凶之时,除你之外还有谁看到?”她思忖片刻,“当时臣距离俪王主和狄帅约有十步之遥,其余人都比臣站得远,事发突然,大家都认为狄帅坠海乃是被流矢射中,无人怀疑俪王主。”

  承珺煜沉吟着追问,“那么除了朕,你可曾将俪王杀害狄天秀之事告诉过旁人?”

  “绝对没有!”她信誓旦旦,且言辞凿凿,“虽说此番大胜,擒获汪直等贼,解了山东四郡之困,然要彻底剿灭倭寇、还沿海各地安宁尚任重道远,臣以为若狄帅之死的真相传扬出去,势必会引发狄家军哗变,造成山东乃至整个景齊的动荡,故一直严守秘密,今晚之前未敢对任何人提及。”

  承珺煜舒了口气,又赞许地点了点头,“你果然是读书人出身,明白事理且思虑周全,当初你大闹考场,朕以为你性情毛躁,难堪大用,看来是武断了。”

  她露出汗颜之色,“臣当初鲁莽灭裂,胆大妄为,事后懊悔不迭,幸得陛下不计前嫌,授予官职并委以重任,臣对陛下感激不尽。”

  孟晴听完这话,原本低垂的眼皮微微撩起,嘴角勾起丝不易察觉的微笑。

  已经有相当长时间,无人能将马屁拍得如此舒坦,看来这位时千户的确是难得的人才。

  只见时酒又从怀中掏出方木匣,“陛下,此乃回京前俪王主托臣转交的密折,请您御览。”

  承珺煜有心试探,“你可知道折子里都说了什么?”

  时酒摇头,“臣不知,既是密折,就算借臣十个胆子,也不敢擅自拆阅。”

  承珺煜命孟晴用锋利的剪刀划开厚厚的封蜡,又翻了两翻,拿起底下那份写有请罪字样的奏本。

  殿内重新归于沉寂,时酒闷头跪着,孟晴躬身侍立,皆不敢发出丝毫声音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就听承珺煜嗔道:“这孩子实在荒唐。”

  此言一出,孟晴与时酒均不约而同松了口气。

  所谓荒唐,不过是行事乖张、唐突而已,况且承珺煜看起来并无太多恼怒,反透着淡淡的释然与欣慰。

  孟晴暗暗庆幸玹铮闯过一劫,时酒则见识了玹铮的神机妙算,对玹铮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
  承珺煜放下奏本,捻动迦南香珠,“时千户,依你之见,俪王当如何处置?”

  时酒肩膀微颤,“陛下,臣、臣不敢妄言。”

  “你不必有所顾虑,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。”

  “是。”她按捺住忐忑的心绪禀奏道:“自古杀人偿命,俪王主谋害三军统帅,

  论罪当诛,然、然此番平定倭乱,全靠其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还望陛下念她功在社稷,从轻发落。”

  承珺煜好整以暇地打量她,“倘若朕肯对俪王从轻发落,你是否愿意继续留在重明卫当差?”

  “臣......”她尚未作答,便瞅见孟晴充满告诫的眼神,忙磕头,“臣方才提出辞官,只因心中有愧,并非想要挟陛下,还望陛下明鉴。”

  “朕知道。”承珺煜抿了口茶,神情唏嘘,“其实俪王同你一样,也是至忠之人,朕会念及她的忠心,让她戴罪立功。至于你,今后要与她齐心协力,共同为朕分忧,明白吗?”

  “臣、臣遵旨!”她的脸上涌出恰到好处的欢喜与感激,“陛下宽仁,实乃百官之幸,万民之福,臣替俪王主叩谢天恩。从今往后,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,鞠躬尽瘁死而后已!”

  承珺煜满意地笑起来,“什么肝脑涂地、鞠躬尽瘁,年纪轻轻就这般油嘴滑舌。行了,回去候旨吧,有给你自己谢恩的时候。”

  “是,臣...告退。”

  等出了安泰殿,还顾不上擦拭额角的冷汗,孟晴就已追出来,“时千户。”

  她驻足回身,“总管。”

  孟晴见四下无人,凑近她低声道:“陛下遣老奴来送送您,顺便提醒一句,要牢记祸从口出这四个字。”

 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,忙不迭抱腕拱手,“请总管代为回禀陛下,就说臣打小记性就差,那些不该记的事情已然忘了。”

  孟晴眉开眼笑,“时千户果然是聪明人,不枉陛下对您赞赏有加,此番您协助俪王主平定倭乱,功勋卓著,想必很快就能平步青云,老奴先行贺过。”

  “借总管吉言。”她看了看左右,从袖口里抽出张银票塞给孟晴,“面圣之前承蒙指点,小小意思,不成敬意。”

  孟晴也不推拒,收好银票又寒暄了两句,便命人送她出宫。

  当晚,承珺煜召幸了宫韶华。

  次日,圣旨公告四城,为表彰玹铮平定倭乱之功,增均州为其汤沐邑,并赏黄金万两,赐入朝参政。

  宫韶华将玹铮托时酒送来的密信点燃,望着那熊熊火焰对司瑶道:“去年惜惜从漠北回来,明明立下大功,却因遭陛下忌惮被安了莫须有的罪名,此番她主动编造把柄并递到陛下手里,果然减轻了陛下的猜忌。”

  司瑶扶他安坐,“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,小主子这也算吃一堑长一智。”

  他露出思念的神情,“如今平了倭寇,惜惜却还不回京,又不肯说去了哪里,本君实在放心不下。”司瑶温言宽慰,“您别着急,所谓吉人自有天相,奴才相信小主子不日便能平安归来,与您父女团聚的。”

  午后,顾溪奉旨觐见时,承珺煜正在对陈灵云耳提面命,“陈爱卿,江南制造局与市舶司原就归户部掌管,这回还是交给你们主理,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朕的期望。”

  “是。”陈灵云很清楚慎亲王和冷海琼的立场,然也知废除海禁乃大势所趋,因此尽管心中为难,却只能遵旨。

  承珺煜扭头看向卓之杭,“卓爱卿,易私贩为公贩以及设立督饷馆的点子是你想出来的,所以便由你协助陈爱卿,根据俪王的条陈,尽快拟个章程出来。”

  卓之杭躬身领命,随后又趁机请奏,“陛下,犬女卓念颐中进士之前曾于南方经商数载,与漕运各帮派都打过交道,既然要重开苏州市舶司,不如派她去做个六品都事,相信定能有所作为。”

  话音未落,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  顾溪不由自主发出声哂笑,“卓编修难道不是卓相亲生的?”

  “你这叫什么话!”卓之杭猛地拉下脸,“顾溪,你当着陛下胡言乱语,莫非是昨晚吃醉了酒,到

  现在都还没醒?”

  顾溪瞅见承珺煜责备的眼神,也自知失言,赶紧赔礼,“卓相休恼,本侯不过开句玩笑。”见卓之杭不搭理自己,又分辩道:“其实本侯是觉得奇怪,卓编修虽说只有七品,但身在翰林院,前途无量,而你身为亲生母亲,却要将她调离京畿,分明是阻她前程。”

  虽说朝廷没有明令,但非进士不入翰林,非翰林不入内阁乃是惯例,即便是顾溪,当年也曾挂过翰林供奉的虚衔,因此但凡考中进士者无不削尖脑袋往翰林院里钻,而像卓之杭这样奏请将女儿外调的实属罕见。

  承珺煜亦疑惑不解,“卓爱卿,朕记得卓念颐高中二甲第十七名,这样的青年才俊人不留在凤都好好栽培,派往苏州着实可惜。”

  “陛下。”卓之杭颇有几分感激涕零,“承蒙您看重犬女,臣与有荣焉。然知女莫若母,她的能力与性情臣极为清楚。方才顾侯称将她调去外埠便是毁她前途,臣不敢苟同。朝廷选贤举能应知人善任,相反,官员为朝廷出力,不该计较个人得失。犬女擅长经商之道,去苏州恰能大展拳脚,况且她向来淡薄名利,即便留在凤都也干不来蝇营鼠窥的勾当,到不如去做些实务的好。”

  承珺煜听她说得诚恳,不禁动容,“汉书有云,为臣者当主而忘身,公而忘私,倘若天下臣工都能如卓爱卿这般,当真是社稷之福。”她对着承珺煜长揖,“陛下谬赞,这些年卓家深受皇恩,臣与犬女自当竭尽所能报效朝廷。臣还要筹备接待日本使团之事,先行告退。”

  “去吧。”承珺煜望着她恭谨的身影,露出淡淡的笑容,随后又屏退了陈灵云,领顾溪出了安泰殿。

  才下过场雷雨,上林苑绿树荫荫,微风习习。

  承珺煜负手信步,边瞟顾溪边道:“狄天秀已死,山东不能群龙无首,必须有人去主持大局。”

  顾溪想起三郡君承瑾珞的来信,便试探着禀奏,“臣以为...三驸马独孤穹是不错的人选。”

  承珺煜沉吟片刻摇了摇头,“独孤穹虽也出身将门,然论起智谋才干皆与你相差甚远。还是俪王说得对,眼下唯有你才能弹压住狄家军各级将领,稳住山东的时局。”

  她闻言惊愕无比,“俪、俪王主举荐臣去山东?”

  “对,举贤不避亲,看来俪王心里还是有你这个长辈的。”

  她嘴角抽了两抽,明知玹铮不怀好意,却又不能直言,“陛下,臣、臣并非不愿离开京城,只是兵部事务繁杂......”

  承珺煜明白她的顾虑,“放心,派你去山东只是暂时的,兵部尚书之位也会给你留着,等到局势稳定,朕便找人接替你。”说着又拍她肩膀,“你应该明白山东那十万兵马的重要,除了你,朕信不过旁人。”

  她听完这话,撩袍跪倒,“臣多谢陛下信赖,定不负陛下所托。”

  承珺煜亲手相搀,“狄天秀盘踞山东多年,虽死但势力犹存,听闻她女儿狄都在军中声望颇高,为免你行事有所阻碍,朕会以嘉奖为名召狄都入京,困她个一年半载,给你足够的时间。”

  她笑着恭维,“还是陛下想的周全。”

  承珺煜踱了两步,“说到周全,俪王呈送的剿灭残余倭寇的方略十分可取,回头给你参详。”

  “是。”细细回想,这已不知是今日承珺煜第几次夸奖玹铮。她面上陪笑,心中却惊惧无比,陛下难道是中了俪王的魔障不成?

  就在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出宫之际,传旨的内官已抵达重明卫衙门。

  时酒听完圣旨,目瞪口呆,差点儿忘了谢恩。

  马昕率众道贺,“卑职恭喜同知大人。”

  风七七见时酒乐得还没缓过劲儿,便主动替她解围,“为恭贺时大人升迁,本督今晚在悦阳楼请客

  ,马佥事,赶紧派人去定位子。”随后又将时酒拽进内堂,笑着捶了她一拳,“行啊,连升三级,比本督当年爬的都快。”时酒依旧如坠五里雾中,“大都督,属下不是在做梦吧?回京前王主的确说过陛下会有封赏,但属下万没料到......”

  风七七拉着她坐下,攥住她因激动而发颤的手,“你知陛下为何会如此厚赏?”见她摇头,微勾唇角,“你敢在御前告发王主,陛下自然就会认为你并非王主心腹,之所以让你做这个同知,一来是为表彰你的忠心,二来是为让你继续担任她的眼线,用来牵制王主和本督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,陛下真是心思深沉。不过请大都督放心,属下绝不会背叛王主和您。”

  “王主和本督当然信得过你。”风七七当她是自家人,真心替她高兴,“行了,赶紧试试你的新官服去!”

  下衙后,她随风七七骑着高头大马,在众多重明卫武官的簇拥下前往悦阳楼。

  正跟马昕寒暄,眼角不经意一瞥,忽然就愣住了。

  马昕见她连招呼也不打便甩蹬离鞍,疾步跑向路边的客栈,不禁大声喊道:“同知大人!”

  见她头也不回,忙请示风七七。

  风七七定了定神,翻身下马,“走,过去瞧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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